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_我于红尘悟长生
笔趣阁 > 我于红尘悟长生 > 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一百零五章 人生只似风前絮

  今日是休沐之日,学塾内并没有学生。

  曹仁站在院外,轻轻扣响了大门,呼喊道:“陈先生在吗?”

  不消片刻,院中就传来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何人?”

  曹仁当即摆出正色,对门虚行一礼,道:“学生曹仁,前来拜会先生。”

  “是子善啊,门未上锁,你自己进来吧。”

  “谢先生。”

  曹仁道了声后,便径直推门而入。

  陈希夷此刻正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喝着茶,狸猫则是静静的趴在一侧,晒着太阳。

  他并未保持着原本的面貌,而是施法使得自己在这梦景中的年岁如常人般伴着时间的流逝自然的老去。

  以与曹仁初见时来算,此刻他已是年近四十,早已蓄长了胡须,乌发也添了几丝银白。

  凝眸再看,眉宇间竟也是有了些许老态,话音里也是不如当年有中气了。

  他循着开门声望去,当即摆手招呼道:“来,坐。”

  曹仁顺手将门合上,行至石桌边,又行了一礼。

  陈希夷则朝着对面伸手作请,道:“许久未见,此番你来此,意欲何为?”

  曹仁缓缓地坐下,低吟少许,道:“学生有一事不明,故而前来求请先生解惑。”

  陈希夷取出一个空杯,倒上茶水,推到他跟前,微微颔首道:“你说。”

  曹仁当即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阐明。

  陈希夷听完后,淡淡道:“你就是为了这钱财的去向而烦恼?”

  曹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陈希夷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既是不义之财,何不让其用以义举?”

  曹仁眉头轻佻,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陈希夷将茶杯置于嘴边吹了吹,一饮而尽后,道:“吴善公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这笔钱若用作抹平他生意上的债务,的确是不妥的,但却可用于善堂眼下的燃眉之急。”

  曹仁闻声有些犹豫道:“可这钱...终归不是我的...”

  陈希夷摆了摆手,道:“这钱若是上交,大抵也是要被那些官吏私自拿去消遣了的,对此,你心中应该也有分寸。”

  “而今既然钱在你的手上,且其来路已然不可考,那不如就用之于民,用其做一些善事,让那些孩子渡过一个不愁温饱的冬天。”

  “至于多出来的,大可以接济布施一些穷苦的百姓。”

  陈希夷见他垂眸深思,顿了顿,便继续道:“比方说有一伙山匪,专门劫富济贫,且只劫为富不仁之人,而后非但不伤百姓分毫,还将那些不义之财用之于救济苍生,那这钱,是否算是用在了正途上?”

  曹仁点了点头,道:“应当是算的。”

  陈希夷微微颔首,复又道:“反之,那些为富不仁之人,靠着剥削百姓敛财,而后用那些钱欺压百姓,那这钱,既是不义之财,亦成了伤人的帮凶。”

  “此二者皆为不义之财,但用途不同,产生的结果便不尽相同,你手里这笔钱财如今既是无主之物,纠结于来路是否为正途所得,并没有意义,只要它带来的结果是好的,那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接受它、使用它呢?”

  曹仁心下若有所思,良久,才颔首道:“先生所言极是,弟子着相了。”

  他沉吟了少许,又道:“弟子还有一问,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陈希夷端起茶杯,稍微吹拂了几下,便含入口中,旋即点头示意。

  曹仁眨巴着眼睛,十分期待的望向了陈希夷。

  “先生,什么是爱?”

  “噗...”

  陈希夷却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当即将才入口的茶水悉数喷了出来。

  狸猫闻声则是直起身子,当即想起了他请阎王爷喝的那杯童子尿混黑狗血泡柳枝制成的茶,转而蹲在茶案边上,伸出爪子捂嘴偷笑。

  “我...不知。”陈希夷摇了摇头,随即拂袖将嘴角的茶渍抹尽,摩挲着下巴仔细的思考了片刻,又有些不确定道:“想来应是志趣相同、心念彼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曹仁对此则是深感认同,自他与竹笙姑娘分别后,时常会莫名其妙的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有些不可置信道:“先生活了那么大,就不曾有过心上人?”

  陈希夷面色一沉,倒也没打算隐瞒,只是重重的点了下头,示以确认。

  曹仁见状,心下不由得一阵揣测:先生莫不是...喜好龙阳!?

  陈希夷则是一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当即端起放在石桌一旁的戒尺,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旋即厉声呵斥道:“我若喜好龙阳,如你这般丰神俊秀的小子,不是早就该遭祸了?”

  曹仁不禁伸手探入座椅下,抓了抓屁股,讪讪一笑,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陈希夷才缓下心神,将面色平复如常,问询道:“你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曹仁本欲将竹笙说予先生听,但倏忽间的一个垂眸,又瞥见了自己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衣袍,竟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只是随口一问,先生别在意。”

  陈希夷微微眯着双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起茶壶,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时光那悄然无声的脚步,一如疲于奔命之人般迅疾地溜去。一晃眼,竟过去了数十个春秋。

  又是一年凛冬。

  曹仁时年八十有九,昔日少年已然迟暮。

  昔年于学塾中与先生相别后,不过月余,那竹笙便独自寻到了卢芝村来。

  而后不到三年,二人便结为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妇。

  在竹笙的举荐下,曹仁的才华充分得到了老丈人的认可,并大手一挥,替他解决了善堂的诸多事宜,转而资助他继续进行未完成的科举之路。

  次年,竹笙为他诞下一双儿女,他的科考也是一帆风顺,一举中第而登三甲进士。

  金殿之上面见圣人后,便留任京都,入了翰林院,担编修之职。

  但因其常在奏疏中直谏不讳,很快便在有心之人撺掇下,被调离京师,被派往江南某处任了个小小的知县。

  不曾想,当了这知县,他却是开始大展拳脚。

  五年的时间里,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那些混迹在建州与江南,专事买卖人口的马帮,并将整个江南参与到私买良人女子养作雅雀儿的富商显贵悉数一网打尽,继而又将所缴钱财尽数上缴国库。

  皇帝知晓后,龙颜大悦,当即便力排众议,重新调其入京,升任为监察御史。

  而后赴京任职的几十年间,他虽依旧不改铁口直谏之色,惹得朝中树敌颇深,但却也凭着无数次过人的政绩,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五十八岁那年,是他手中权柄达到巅峰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他开始担任一国宰执,可堪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纵然权势滔天,他却始终坚守着那学塾先生的教诲,始终坚守本心,始终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清官。

  先皇殡天之后,新帝登基,满朝文武竟是不约而同的将矛头指向了他,短短几日,便为他捏造编排了数个莫须有的罪名。

  临到耄耋之年,入仕六十余载的曹仁,面对新帝的猜忌,同僚的排挤,竟是开始厌倦起了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

  八十六岁那年,他便向皇帝上表请辞,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但朝中政敌却是借此大做文章,只道其心有异,再三向皇帝启奏,直言不可轻易放其离京。

  曹仁无奈,便只得居于家中,对外称病罢朝,以躲避朝堂上对他的围剿。

  又拖了小半年,皇帝见他似乎并无异心,念在其身为二朝功勋元老,昔年亦是劳苦功高,便点了个头,放他离京。

  得到皇帝的首肯,曹仁便没有拖沓,当即携妻带子返回卢芝村,享受那抱子弄孙的天人之乐。

  而后三年,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故土之中,倒也算闲逸自得。

  这个冬天,与往年不同。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打破了这个沿河小村的宁静。

  这场雨,接连下了十数日,河水的潮汛,很快就引发了洪涝。

  短短半日,席卷的浪潮便吞噬了卢芝村三分之一的土地。

  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逃离了此地,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实在无力迁徙,只得留在这儿等死。

  曹仁自认一生为国为民,临老了,却是生出了几分私心。

  他想弃了那些灾民,继而携家带口,迅速朝着地势较高的地方转移。

  可临走前,他竟又没来由的拖着沉重的身躯,不顾家人的劝阻,拄着拐,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暴雨之下。

  雨滴如碎石般狠狠地砸向他的苍老的脸颊,伴着冷冽透骨的寒风,他不禁打起了颤栗。

  曹仁沐浴在暴雨中的那道佝偻的身形几乎摇摇欲坠之际,目中却是忽的乍现出几丝清明。

  他又决定不走了。

  这一日,他将全家人的口粮悉数下放,又散尽为数不多的家财,救助那些老弱之辈。

  这一日,他遣尽子孙、仆从,前赴后继的赶往受灾最重之地解救被困的百姓。

  翌日,村中再无多添一名百姓伤亡,且幸存之人,尽数平安撤离。

  但他派出的人,他的儿子、孙子、亲信仆从,却是全数覆灭,一个不落的葬身在洪水猛兽之下。

  他的身旁,只剩下了结发妻子,竹笙。

  但竹笙得知孩子们相继离世的消息后,一时悲愤交加,竟也撒手人寰。

  曹氏一门,只剩下了他曹仁一人。

  他失魂落魄的走在河岸的高地上,不禁想起了幼时周遭之人对他的蔑视与折辱。

  “我曹仁一生如履薄冰,事事以善字当头...”

  “到头来,却是因为一个为救苍生的决断,害死了一家老小...”

  “我...真的生来就是要克死家人的么?”

  “我...真的是妖魔转生么?”

  一句句苍老而又沙哑的质问,倏忽间响彻天地。

  这是他留在这方天地中最后的印记。

  向河梁,回首目视数里,仰天长啸故人绝。

  叹。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切骨的寒雨戛然骤止,一如崇仁九年的那场绵绵春雨。

  请收藏本站:https://www.cqxnf.com。笔趣阁手机版:https://m.cqxnf.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